柚熙

“要是这样,我只好赌活,不是吗?”我回答道,“如果你赌我死的话。”

【そらまふ】天罰

  

00.

  

  『不止的雨啊淋冷了睡意

   燈籠黯淡 牽牛不再鮮明

   淚水中 純白的人兒

   願以無暇獻給神明……』

  

  

  

01.

  

  大山的後方有個小村落,濱海的關係水氣特別重,人稱雨村,在山與海之間似乎自成一格,少有科技侵蝕,也幾乎沒有汙染色彩。純純樸樸,也低調避世。

  初二那年,父母離了婚,そらる便跟著媽媽回到村莊生活,那是她的老家,そらる小時候也來找過外婆幾次,並不陌生。

  

  第一日,沒有下雨,太陽也躲藏在雲霞裡,他騎著腳踏車,忍不住放眼打量這塊土地。現在除了這地方外大概看不見這麼多的稻田、草地,明明地坪不比城市,卻是不曾見過的寬闊;幾乎沒有汽車,鳥鳴蛙聲取代城市喧嘩,細細聆聽都成詩曲;路小小條的,有幾段的兩側全是大樹掩映,陽光依稀穿透,在路面留下小小光暈;住屋屋頂幾乎是傳統的斜三角,房子矮之外,學校也小,設備有些落後,斑駁的桌椅看得出年紀,學生不多,但在不大的教室中仍是擁擠,開著窗吹風依舊嫌熱,一個個拿書或紙搧風。

  從早上一路騎車,到此刻站在講臺上,他重新感受到了這村莊與城市的差異,以及一點懷念。

  不過來這裡的學校上課,倒真的是第一次。

  老師向同學們介紹,班上轉來了位新同學。在那些單純又直接的目光下,他轉過身,撿起塊白色的粉筆,在黑板上緩緩寫下「そらる」。

  開始紛紛聽見有人輕唸自己的名字,十四歲,在青澀與成熟間過渡的年紀,他回過身,整了整制服,抬起頭。

  

  方才沒注意到,隱藏在角落的那抹人影此刻忽然撞入視線。

  そらる全身一僵,腦袋當機。

  

  「怎麼了嗎?そらるくん。」

  他花了數秒鐘,才反應過來,向老師搖了搖頭。

  「那,そらるくん坐那個位置,有看到嗎?就是那位銀髮同學的後面。」

  「……好。」

  

  他提起書包,穿過窄小的走道,走得很輕,有點搖晃。那位置是最後一排中最左邊、也是唯一的空位。坐上課桌椅了,還沒整理新發下來的教科書,そらる只是怔怔地盯著眼前那抹纖細的身影,連懷裡的書包也忘記放下。

  那人很瘦,看似弱不禁風;柔軟的髮絲似細雪,髮色罕見;皮膚白皙得不健康,卻隱約襯出黯淡的傷疤,密密麻麻,或深或淺地烙在細嫩的肌膚上,既突兀,卻又自然得彷彿是應有的記號。

  和そらる記憶裡的幾乎沒有分別。

  對方撐著頰,眺望窗外藍天,一點微光流曳進來,悄悄爬上他的側臉、他的髮,讓雪白更為飄忽。

  矛盾的純潔感。如此熟悉。

  在看到銀髮少年掩掩蓋蓋的領口中,隱約跑出一圈又一圈纏繞頸子的暗紅傷痕,像是圖騰,心中的猜想總算徹徹底底、被強硬霸道地鑿定,そらる著實發涼,抹了把臉。

  

  他不想回憶起來啊。

  

  

  

02.

  

  畫面依稀,祭典的歌聲卻清晰在耳。

  

  大概五年前,也是因為父母的一場嚴重爭執,正值長假,母親便帶他暫時回娘家住。

  即使到了村莊母親仍有工作可以忙,而外婆年紀太大了,多少和一個十歲不到的孩子有些代溝,雖然現在想來挺不孝順,但そらる當時一心只充斥對於無趣的埋怨,便每天自己出去溜達。這裡治安極好,家人也就不攔他。

  不過他們家靠山,比較偏僻,難找玩伴,而他又年紀尚小,也只能一個人在附近晃晃玩玩,自認像個小冒險家一樣四處摸索著,找小動物、尋花木。

  有一天,他在山腳下沿著路繞得比較遠,發現了長長、長長的石階向山上延伸,首次看見山的入口,そらる自然是蹦蹦跳跳地上去。

  兩側是蓊鬱大樹,稍微能遮蔽日光,他跑著跑著,進入了平坦的石道,即遠遠地就看到一道道鳥居。

  與新年參拜時的熱鬧不一樣,當那鮮紅孤伶伶佇立於那,即便是白天,そらる也不禁有些退縮。

  他聽說過,這裡奉祀的叫做雨神。

  最後他沒有向前一窺盡頭的神社,可又不甘沒有收穫返家,於是躊躇一番,決定轉進了右側的小徑繼續探險。很大膽,也許是因為そらる的天性遺傳到了媽媽的鄉下因子,但長年在都市裡受壓抑,現在一解開束縛,便像脫韁野馬一般。

  還記得,那條路上很靜謐,陽光穿透樹葉縫隙,又隨流淌的風而閃爍。

  還記得,沿途有很濃郁的果香味。

  還記得,自己因為突然冒出的松鼠而嚇得跌倒了,地板很粗糙又有斜度,そらる第一次在外面有這麼嚴重的傷口,身為男孩子想堅強的爬起卻又疼得無力徬徨,只能坐在地上皺著一張稚嫩的臉。

  還記得,銀髮男人就在那個時候出現了。

  

  畫面到這裡乍然停止,そらる從午寐中轉醒,趴在學校的桌上,眼睛有點濕潤。

  清醒了,但他的腦海控制不住繼續流轉之後的回憶,好比他們一大一小成了朋友所一起做過的種種事情,儘管美好,現在卻令他極為痛苦。

  因為從一開始到現在,他心裡低聲回響著驅不走的祭典歌聲,有如詛咒。

  

  

  

03.

  

  忍不住在意坐在前面的同學。

  對方名為まふまふ。

  陽光下的那張沉靜側臉,純瑕漂亮得不似凡人。

  

  對於那些難以掩藏的傷口,班上其他同學、老師意外地似乎見怪不怪,不,其實給そらる的感覺更像視若無睹,大家都和他保持一點距離。不過這個班級裡,仍是有位同學與まふまふ很要好,他叫天月,坐在離他們最遠的最右列,卻依舊幾乎每節下課都跑來まふまふ的座位找他說話。

  そらる很在意銀髮少年,那種感覺很奇怪,心裡麻麻的。他想,不是所謂吸引力,也非厭惡或排斥,就只是當對方在視線內時,總不自覺注意。

  起初他默默從後方觀察對方和天月的互動,發現這人雖然平時安靜且面無表情,但其實喜歡跟朋友聊天、喜歡笑,嗓音細柔,說話輕聲細語的,很有禮貌,不過偶爾仍會被天月逗到炸毛。

  不要看那些傷痕,まふまふ就像個單純內向的少年。

  

  短短幾天,他感覺自己好像稍微了解まふまふ了,也主動開始互動。從傳遞考卷上的禮貌交談,到問問題、借文具,他得到對方越來越多的微笑,最後的一步,是某天的中午,そらる直接將椅子拖到まふまふ旁邊,詢問可不可以一起吃午餐。

  對方明顯嚇了跳,睜大一雙漂亮的紅眸發楞著,過了好久才低下頭,小聲地說:「可、可以……」

  周遭幾個同學看起來也幾分意外,不過也只是多看幾眼就走了,倒是捧著便當穿梭好幾個座位過來的天月反應最大。

  「我居然是第二個嗎?!」

  「天月くん太大聲了。」

  そらる笑了出來,「今天就打擾你們了。」

  「開玩笑的,之後也歡迎介入!」

  這麼說完,天月就被まふまふ打了,不過看起來是不怎麼痛,旋即搭著そらる嘻嘻哈哈說了些什麼,例如太好了帥氣的轉學生是我們這邊的人了,讓另外兩人又無奈又好笑的。

  そらる感覺得出來,這兩人很單純、很善良,也比起其他同學要更容易做朋友,他挺喜歡的。

  那天之後,まふまふ變得比較會轉頭和他說話了,甚至邀請そらる放學時一起走。這話、這表情,簡直還像是個小學生一樣,そらる不禁勾起嘴角。

  「好。」

  

  鐘聲清脆,接著是學生們的說笑聲。

  天月一向收書包收得最迅速,再來是そらる,然後兩人就坐在一旁同學的桌子上聊天等著まふまふ,等到教室都只剩他們三個了,まふまふ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說著:「好了好了!」

  可一語畢,才踏出第一步,他的書包就重重落在地上。砰地一聲,大家都震了下。

  銀髮少年有點錯愕,想撿起來時卻被天月搶先一步,「我幫你拿就好。」

  「謝謝……」まふまふ輕輕道,頓了下,又轉向走來他旁邊的そらる尷尬一笑,「我手臂受過傷,力氣有點小。」

  「是超級小!」走在最前面的天月說。

  そらる點了點頭。

  「之後也可以叫我幫忙。」

  對方也點點腦袋,給了個不好意思的笑容。然後三人走出教室了,即看見有人在走廊等著,天月馬上跑了過去,「太郎さん——」

  そらる這才知道,他們還有另一位朋友,是學長,也是天月的竹馬,每天都會來等他們一起放學。

  「等下要一起去吃冰嗎!」

  其中兩個小初二生立刻興高采烈應好,只有そらる遲疑了下,想到母親特別交代今天要早點回家,要出去吃飯,便婉拒了。

  

  伊東歌詞太郎也是個很健談的人,跟他們分享了許多趣事、八卦,或是與天月一搭一唱,似乎特別戳中まふまふ的笑點,讓他難得開懷大笑,整路的氣氛都很好。

  到了校門口,そらる的返家方向是唯一不同的,於是在那道了別。

  他向前踏出幾個步伐後忽然停了,回過身,一段距離外地望著另外三人。即便如此,他仍可以感受得出來走在左右側的兩人格外的體貼照顧,以及特別、特別地溫柔,也感受出滿身是傷的まふまふ在他們之中,是真真切切地快樂。

  

  那個男人果然是他的爸爸吧。憶起對方有幾分熟悉的笑容,そらる猜。

  

  

  

04.

  

  那個男人的傷口比まふまふ要多更多。

  

  相遇那天,跌倒的そらる被揹到不遠處的小房舍外,坐在外面樹下的大石頭上等對方進屋拿藥。疼痛使他沒有心力打量這個神社附近隱密的小空間,也沒有考慮被陌生人帶走有沒有危險,只是乖乖地瞅著對方蹲在面前,為自己上藥。

  等一切都處理好了,他想道謝,抬起頭來卻被對方的身體嚇到,這麼近距離的面對面,男人蒼白皮膚上爬滿的傷疤清晰顯露,除了面部之外幾乎沒有部位無恙,當中最為可怖的大抵是脖頸的勒痕,以及右眼如同血淚般的烙印。

  そらる張了嘴,卻發不出聲音。

  男人見狀,起身後退一些,再次蹲下的位置已經在樹蔭外了。摸了摸後頸,男人試圖揚起個溫和的笑,卻像苦笑。

  「你怎麼跑來這裡?」

  雖然男人滿身是傷,看來驚悚,但そらる覺得對方並不像壞人,特別是那雙乾淨的紅色眼瞳,而他也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了,當然還記得方才是誰對自己伸出援手。他眨了眨眼,緩緩把自己的狀況敘述一次,包括來雨村的原因、單獨一人跑出家門的理由。

  

  「新來這裡……所以你、不認識我對嗎?」

  「嗯。」

  

  「那你會害怕我嗎?」

  

  「……現在不會。」

  

  銀髮男人朝他輕輕一笑,很淡很淡,之後沒說話了,只是伸手碰觸著花草,低頭看不見表情。

  退開這段距離的關係,そらる這才發現稀薄的陽光灑在那人身上,黯淡的傷口宛如消逝在淺金中,只剩一身柔和閃耀的白色,那剎,他覺得對方給人和那些疤痕大相逕庭的純潔無暇感,與他當時因為尚幼而不懂、現在想來才明白的悲傷的味道。

  「我之後可以來這裡玩嗎?」

  他說,稚幼的臉有幾絲忐忑,另人聞言,呆呆盯著他好半晌突然笑出來。

  「當然可以。」

  這才是最真實的笑容。

  

  他們間的關係就是這麼簡單,以那時候的そらる的話來說,叫做玩伴;他們間的感情也很單純,單純得長大一回憶起都覺得神奇,自己竟然跟一位年齡相差頗大的陌生人擁有友誼。

  為時短短的、短短的友誼。

  

  

  

05.

  

  「そらるさん喜歡吃玉子燒對不對?」

  「對。」

  好!まふまふ語畢,把自己便當裡的玉子燒夾到他的便當蓋上,そらる連聲道謝。筷子才甫落下,對面的天月就委屈地喊:「偏心!我也喜歡吃啊!」

  「天月くん太大聲了。」

  「又是這句——」

  

  愈發熟悉彼此,他們就變得愈發熱鬧。比如昨天體育課,まふまふ忘了帶水壺於是向そらる借了水,清涼的水才剛入口,天月就蹦蹦跳跳地過來起鬨著:「跟我認識那麼多年才敢喝我的水,現在竟然這麼快就被拐走了?!」之類的,まふまふ差點沒噴出來,結果不是炸毛的他先發動攻擊,而是怨婦臉的天月作勢要抓住對方,兩人當場像個小朋友一樣玩起你追我跑,繞著そらる身旁轉,可瘦弱的銀髮少年怎麼可能跑得過健氣的另人,最後只能緊緊抓住そらる當擋箭牌求饒。

  這樣的日常總在發生,そらる雖然是最冷靜的,不過其實挺樂在其中,無奈又好笑的種種趣事是他新的生活中很重要的調味料。

  那,他們可以確定是朋友了吧?原本猜想まふまふ防備心會比較重,不過現在看來挺相信、依賴他的樣子,そらる甚是高興;而天月的那些抱怨大抵是逗まふまふ開心的新把戲,並非真的不悅,甚至之前還私底下跑來向そらる道謝,說是謝謝願意接近まふまふ這孩子。

  

  有天,天月發燒請假,只剩そらる與對方,整日下來也算自然無恙,相處和平時無異。直到下午突然冒出個小事件,那天剛好也有體育課,跑步熱身的時候まふまふ被絆倒了,跌坐在操場上,卻沒有任何人為此停下腳步。是領先他好一大段距離的そらる繞一圈回來,瞧見銀髮少年竟然無助地坐在地上爬不起身,才緊張地衝去扶對方。

  記得之前まふまふ也有發生過這樣的狀況,當時天月向他解釋因為まふまふ的腿也受過傷,有時跌倒沒有他人攙扶會完全無法使力。

  「要不要去保健室?」

  「不用了。」

  對於那壓在褪色疤痕上的鮮紅的新傷口,そらる緊緊皺起了眉,まふまふ則傻呼呼地笑了,「習慣了,帶我去洗手檯就好。」

  和體育老師報備,老師也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絲毫沒有關心,令他忍不住低聲咒罵,まふまふ只是搭著他的肩默默吃力地走,沒有表示什麼。

  那之後,他們一起坐在草地上,吹風休息,眼睛雖然觀看著其他同學進行活動,不過心思全放在與彼此的談話上,有說有笑,其實比體育課要來得更快活。

  

  「幸好有你在。」

  下課時,そらる拉著他起來靠在自己身上,冷不防聽見對方又輕又柔地這麼說了。

  

  那天放學,伊東歌詞太郎很快地衝到他們教室外面,撐在窗戶上和他們報告自己先走了,等等要去探望天月。請兩人待會兒路上小心。

  「你不去嗎?」

  そらる轉頭看向銀髮少年,只見對方堅決地搖了搖頭:「怕被天月くん的父母看到……。」

  這趟回家的路感覺特別奇妙,沒有天月的關係好像比較安靜,不過也不是尷尬,反倒有點沒來由地羞澀,他也不懂怎麼回事。但不討厭。

  或許是這樣的沉默讓他們去注意了平時比較不在意的周遭,發現雖然現在時間不早了,仍有許多投往這方向的目光,零零落落地,卻也持續不止,彷若被雨淋著那般的不適。まふまふ原以為自己習以為常了,腳步卻控制不住地愈發緩慢、遲疑;そらる的反應則完全相左,被那些視線挑釁,又見身後少年的介懷,就偏偏越無法妥協。他拉起まふまふ的手,向前邁出的一步比一步要更大方、要更用力、要更堅定。

  那纖細的手緊緊僵了片刻,接著反牽住了そらる,跟上了他的速度,來到他左側。

  他偏頭玩味地瞅對方一眼,發現對方也側眸偷偷瞄著自己,下一秒,兩人都回過了頭,笑了出來。

  今天的路,確實有什麼不一樣。

  

  「——そらるさん,你不會覺得我很奇怪嗎?」

  快要到校門口時,まふまふ扯了扯他的手,表情猶豫不安,像是花了很大力氣才鼓起勇氣一樣,然而聲音仍是微弱得模糊。

  「不會怕我嗎?」

  「不會。」

  很熟悉的感覺。忘不掉的感覺。

  「……你知道我傷口怎麼來的嗎?」

  「知道。」

  「诶?」まふまふ似乎很驚疑,步伐甚至停擺了一瞬,「天月くん跟你說的嗎?」

  「不是。是你爸爸——」

  解釋到一半,そらる的聲音乍然被咬斷,因為他看見對方的表情剎那變了,由錯愕轉為警戒,明顯得無法不注意。但他本身忽然的閉口也不太自然,そらる趕緊在維持數秒的黏膩沉默中,琢磨了一番,改口:「小時候來過雨村,有聽說你爸爸的事情。」

  半晌,まふまふ消化了,便輕輕點頭。

  「總之,謝謝你。」

  終於到了路途的分岔點,まふまふ在校門口旁停下腳步,抬頭看向比自己高了一點的そらる,裡頭是隱晦閃爍的光彩。

  天月也和他道過謝,但,感覺不一樣。

  「有什麼好謝的。」

  

  風輕輕地吹,捲起一些溫度,有點晚了,輕柔照映在伊人身上的是漂亮的夕色,那些傷彷彿消失了。

  まふまふ笑了,和夕陽一樣溫暖。

  

  「認識你太好了。」

  

  

  

06.

  

  『第一場雨啊淋濕了月意』

  『稻穗低下頭、蟬蛙也哭泣……』

  

  在他閒暇而小小而孤單的九歲,那個隱匿於綠樹中的小地方成了他的秘密基地,與銀髮男人一同擁有的秘密基地。そらる始終沒有交到新朋友,而對方也是,只有他一個人可以說話。

  房舍前是一塊小花圃,看得出來男人有細心照料,旁邊有一顆芒果樹,空間不大,大概就這些東西,但有果香、有陽光,還有什麼好挑剔。そらる就常常坐在那樹下,和銀髮男人聊天玩耍。

  日常瑣碎也好、經驗分享也好,或許童言童語,或許流露出一點成長中的光芒,男人總是聽著笑著,似乎比他還要單純無邪。

  年幼的そらる也感受得出來,對方真的很溫柔,明明遍體鱗傷,卻不曾傷害一切。

  所有的傷痛都自己承受。

  

  「今天的天氣很好呢,要不要出去晃晃?」

  還記得有天,連續幾天的艷陽收斂了些,陰陰涼涼的很舒服,そらる便興高彩烈地圍著對方轉。

  「我有帶網子!」

  結果男人只是一下倒在草地上,像個小孩子一樣地嘆了口氣。

  「快要下雨了呢。」

  「诶——好悲觀。」

  雖然確實如此,雨季快到了。他跟著癱在地上,聽見銀髮男人無奈地笑笑又忽然站起身來。

  「嘛,差不多可以摘芒果了,來幫我吧?」

  他抬眸,金黃色在樹葉中悄悄探出頭。

  

  之後,そらる看對方虛弱的身子吃力想爬上那棵大樹看得有點沒耐心,哎呀一聲就逕自跟著爬上去了,雖然他也沒有爬樹經驗,但應該會比男人來得安全吧?他採,對方在樹下接應,花沒多久就結束了。

  第一次這麼有效率,男人說。兩人坐在樹下,對方教早被都市生活磨得生疏的そらる用手嘴直接食用芒果,很甜,香氣在舌尖上綻放,沒有任何延遲,確實特別心動。

  「叔叔,那麼多芒果你都吃得完嗎?」

  一面啃著,他一面指指男人身旁的一堆果實,亮亮的眼睛透露易懂的想法。

  「我都會包給兒子吃。不過你想要的話就帶些回去吃吧。」

  そらる的眸子更閃爍了,但不是因為芒果。

  「你有兒子?!」

  「有啊,沒有跟你說過嗎?」

  「沒有——」

  「跟你差不多大哦。」

  「诶!」

  叔叔看起來很年輕啊。そらる捧著芒果站了起來,愣愣地貌似依舊錯愕,之後又垮了腦袋,莫名其妙說了句:真好……

  銀髮男人歪了邊頭,皺著眉笑,「好?為什麼?」

  「感覺就是個脾氣很好的爸爸。」

  「噗,這樣啊。」對方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接著慢慢沉澱下來,嘴角殘留的弧度有點難堪。男人摸了摸頭。

  「不過我想,我兒子應該很討厭我吧。」

  「為什麼……?」

  安靜了數秒。

  「你看,我的頭髮,還有眼睛。」

  第一次那麼苦澀。そらる順著對方的指尖瞧著,是他以前就覺得很漂亮的銀白髮絲,與紅寶石一般的晶瑩瞳子。

  

  「這是不幸的顏色啊。」

  

  那句話在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不管是曾經,或是現在。

  他原本還不了解這句話的意思,直到那個絢麗的夜晚。

  

  還記得那陣子,大概有一個星期吧,不論そらる什麼時間去、又怎麼找,就是不見銀髮男人。相反地,那條石頭階梯上,越來越多人踏過,不知為何。

  也還記得一切都是因為那天晚上,他跟媽媽鬥了嘴,理由是什麼已在記憶中淡去,只知道他衝動之下跑出了家門,而不自覺來到了上山地入口。

  他意外發現,上頭很熱鬧。

  似乎在辦什麼活動。

  跳上一層層階梯,そらる瞧見前方的燈光很亮,甚至穿透了鳥居,照耀了整個參道,從神社裡流溢出來的。聲音很多,有點雜,走近了些,他才捕捉到整齊的歌聲,在本殿右後方的幣殿中。

  

  『第一場雨啊淋濕了月意

  稻穗低下頭 蟬蛙也哭泣

  雲霧中 生氣的神明

  試著洗淨整片大地——』

  

  這首歌謠,他在更小更小時有聽過,母親會唱,外婆也常唱,這是他們這村莊裡傳統又經典的歌謠,不會不知道。

  殿裡許多人圍成一個大圈,踏著簡單的舞步,周圍裝飾得華麗,紅燭搖曳。最前方是巨大的木雕,古代的服飾、手持長矛,面容不男不女,有些獸化,長髮及肩,頭頂上是聳起的狼耳。そらる第一眼就辨認出來了,是雨神。流傳於他們村中特有的神話信仰。

  那這個,大概就是他小時候在書上讀過的「凝雨祭」了,因為這裡總是一下雨,便連綿不止、便成災,所以有祖先惹怒雨神一說,需要後世彌償,是村裡的大祭典,為期七天。

  

  『不止的雨啊淋冷了睡意

  燈籠黯淡 牽牛不再鮮明

  淚水中 純白的人兒

  願以無暇獻給神明——』

  

  第一次近距離接觸之前只能耳聞的祭典,そらる不禁感到新奇,躲在外面的同時又拚命探頭張望,先是木雕旁繽紛亂目的花束,多得誇張,然後是前方一盤盤的水果,都比市場看到的要來得光滑可口。

  接著,是外圈高歌跳舞的人們,再裡頭一點,是服飾稍微繁華些的男性,他猜是祭司,有年長者,也有年輕人,圍在什麼身邊。

  躁動及不和諧正是從中心點傳來。

  そらる踮起了腳尖,又在一窺後重重摔落地。

  

  『 最後一場雨淋紅了眼睛

  再無憂慮 再無貧飢

  小小的人兒化為滿天的星。』

  

  他看見銀髮男人被綁著。

  歌聲依舊。

  

  白色的頭髮、白色的和服、手腳與頸子上白色的繩子。

  歌謠中純白的人兒。

  祭司做了什麼他不知道,只知道他們讓對方染上了和眼睛一樣的紅色,只為取悅神明。そらる蜷縮在地上止不住發顫,不敢再多看。

  他像是懂了什麼,卻又不懂了什麼。

  這是奉獻。他們說。這是回報。

  

  這是祭品。

  

  

  

07.

  

  有人輕輕碰了碰自己的手臂,使他從小寐中清醒了過來。一併也是從夢裡的回憶解脫。

  「學霸就是任性,睡了半節課……」隱約聽見天月的嘀咕。

  再來,是湊到面前的まふまふ,可愛的臉蛋上融了關心,「そらるさん怎麼睡到哭了……?」

  聞言,他只是低頭揉了揉眼,避開那抹白。

  「壓到眼球了嗎?」

  「還是手機玩太多?」

  很明顯,前者是まふまふ,後者是天月。

  「都有吧。」そらる起身,伸了個懶腰,抓著兩人上體育課去了。

  

  最近班上好像比較不排斥體育課,理由是轉陰的天氣。

  瞥了眼不再蔚藍的天空,そらる深深地嘆了口氣。

  排解不了的煩悶。

  他忍不住想,另人呢?

  

  在更衣室時,即便まふまふ衣物底下全是怵目驚心的傷痕,卻沒有任何人有反應,就是默契般的迴避與沉靜。其實班上同學這樣,已經比指指點點的其他班來得好,對吧。

  今天特別特別浮躁。

  腦海中果真反覆迴盪著什麼,挑動情緒。そらる反應過來時,已經走到銀髮少年身後,伸手輕輕碰上那瘦薄的裸背。

  對方嚇了跳,渾身一顫。

  他自己也有些錯愕,只是他很心疼,心疼那樣的脆弱和斑駁,心疼得想一一輕撫那些傷、想緊緊擁抱眼前伊人、想用唇瓣的熱度溫暖對方冰冷的肌膚。

  「……怎、怎麼了?」

  まふまふ尚未套上運動服,先轉過了身,似乎是不習慣別人的碰觸,表情有些慌張,在看到是そらる後則放鬆了身子。

  被這麼一問,そらる也不知道怎麼回答,腦裡亂七八糟,東西零碎散落,琢磨了老半天組不成一個句子,只是皺著眉凝視まふまふ的身體,看得對方都彆扭起來了,他才模糊地喃喃:「快下雨了。」

  まふまふ愣了下,而後點點頭。

  「嗯。」

  沒有人再開口,但そらる也沒有離開原位,一直臉色難看地站在まふまふ身前。銀髮少年抬頭,和他對望了數秒,瞳裡是一閃而逝的晃蕩。

  不知道過了多久,まふまふ率先打破沉默,笑著推了推そらる。

  「沒事啦。」

  

  「沒辦法嘛。」

  

  

  

08.

  

  前面傳來了張小小的紙條。

  『等等放學能跟我們一起出去嗎(´;ω;`)』

  見那文字,そらる笑了出來。半晌,將小小的紙條伴隨午後蟬聲,再傳回去。

  『去哪裡?』

  『新開的冰店!!!』

  『好( ^ω^ )』

  紙條又落了回來,只剩まふまふ畫的一個不知是哭還笑的顏文字。他忍不住又勾起嘴角,重看了次全部內容,將之摺好,放進鉛筆盒裡。

  

  若是擁有期待的話感覺時間相對地流動緩慢,總之班上的三人是恍恍惚惚撐過去了,一放學便趕緊收拾書包,竟然在伊東歌詞太郎來之前就整理好了。看來不管是幾歲的少年少女,都難以抵抗放課後跟朋友一同享用的甜點。

  幸好不遠,跑一下就到了,這還是そらる第一次跟他們出去溜達,興致頗高。不過冰店生意很好,排隊了一會兒他們才有位置。そらる和まふまふ決定留守與顧書包,另外兩人則負責點餐。

  「你們要什麼口味?」

  まふまふ撐在桌上,眨了眨眼。

  「芒果好了。」

  瞧向對方,そらる不禁微笑。

  「我也是。」

  

  冰點美不美味其實他也也記不太清了,只覺香甜懷念。主要都是在看對面的損友二人組玩鬧嘻笑,搶彼此碗裡的冰之類的,他跟歌詞太郎在此側就是又無奈又好笑的,一向如此。

  忽略掉某些事物的話,まふまふ就和普通少年沒有兩樣。

  總算注意到そらる執著的視線,對方向他一笑,把碗推了過來,「吃不夠嗎?」

  「果然偏心啊你這傢伙——!」

  

  四個人的小小座位,沒有人注意到他們,這樣很好。夏日的沁涼、甜美、笑聲,一切如此美好,卻全止於窗外的細微聲響。

  他們轉過頭,發現下雨了。

  

  吃完了,四人都沒有帶傘,只得在店外等待,希望這第一場雨有有停喘息的時間。滴答滴答,雨水沿著屋簷落下,在地面綻出小小水花,他們站成一排,或望天,或瞅地,誰也沒有說話。

  視線被渲染得灰濛濛一片,果然很討厭,雨的味道也是。

  まふまふ站在最旁邊,表情平靜。

  所以只有そらる發現他哭了。

  沒有哭聲。

  

  他悄悄牽起那冰冷的小手,在掌裡輕輕地捏、輕輕地捏。

  

  

  

09.

  

  那是他第一次和天月講電話。

  「想問祭典的事?」

  「嗯。」

  確實有點突然、有點莫名其妙,不過そらる也只想得到對方可以詢問,又想避開まふまふ,於是撥了這通電話。天月在另頭頓了下,才緩緩吐露話語,可那些內容都是一些基本的介紹,網路上即可查到了,そらる早已研究過,不禁皺起了眉。

  「能更深入一點嗎?」

  「什麼意思?」

  他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闡述好這個問題。

  「……まふまふ。他會如何?」

  聞言,對方果真遲疑了。

  「……會受傷。」

  誰都知道。電話兩頭都輕輕嘆了口氣,卻經由線路在耳邊放大迴響,空蕩,又沉重,牽引出後面一段難堪的靜默。そらる手捲著電話線,眼簾低垂。

  「那個、能不做嗎?」

  「诶?」

  「他一定得當祭品嗎?」

  「唔,那是傳統,不,可以說是規定,村裡只有他們白髮一家,幾十年來的凝雨季也沒有少過他們,而まふくん又是他們這一代唯一的孩子,沒有其他人可以頂替。」

  「不辦會怎麼樣?祭典。」

  

  「……神明會生氣。」

  

  他怔住了。

  「そらるくん,你可能比較不了解我們村莊……這事不能開玩笑。曾經也有過祭典不順利的經驗,那幾年村子的災難層出不窮,逝去的生命也不計其數……」

  天月的語氣嚴肅下來,這還是第一次,略帶苦悶的嗓音裡流轉著掩藏不住的慎重與恐懼。

  迷信。

  也許是沒經歷過,そらる體會不到對方言語中的不安,也不知道是否真有其事,只覺得全村的人們都迷信。

  就算是まふまふ的朋友……

  「——我們能做的,也只是幫他上藥、陪他度過而已。」

  一反方才的決絕,天月這句話說得十分無力,又悲傷。

  其實そらる也知道,天月和歌詞太郎這兩個朋友,已經足夠溫柔了。只是……

  我知道了,謝謝。他道,接著猶豫半會兒,總算在對方說出「明天見」之前,趕緊丟出了另一個他一直想問、卻不敢開口的問題。

  「天月くん,你知道まふ的家人的狀況嗎?正常不是十五歲的小孩才接位?」

  「嗯,まふくん確實提早開始了,今年是第三年。」

  

  ——「因為他爸爸自殺了。」

  

  儘管早有不好的預感,但當真正被證明時,他還是承受不住。そらる感覺自己的心裡有什麼東西破掉了,碎裂的聲響在耳畔炸開,刺耳難受,伴隨腦海裡炸出的畫面,那樹下、那堆笑容、那些話、那點點滴滴,在腦裡摔成尖銳的碎片。

  好難受。

  忽然,回憶裡銀髮男人那張溫和的笑臉被硬生生換上了有幾分相似的まふまふ的面容,そらる的指尖立刻發涼,話筒滑落,在地上撞出重重一聲。

  

  

  

10.

  

  快要到了。大概、時間快要到了。

  

  那天中午,そらる看準了外頭雨勢趨小,鐘聲一響,他站起來,拉住まふまふ就直接往教室外走,天月看見了,卻沒有湊過來。

  銀髮少年疑惑地蹙了眉,但也沒有掙扎,見そらる急促不安的腳步,更壓下了在喉頭打轉的問句,乖巧地低頭跟著。走廊上人不少,他便往樓梯間走去,往上一層、又一層,牽著的手沒有放開,直至抵達頂樓了,そらる推開那鐵門,滴答水聲瞬間清晰敲動耳膜。

  門重新關上了,空曠的頂樓只剩兩人貼在門前躲雨。外頭霧茫茫的一片,遮掩住村裡美麗的色彩。

  夏風被雨水淋得發冷。

  沒想到そらる的手又牽了回來,まふまふ僵硬片刻,而慢慢動了動手指,讓對方可以更吻合地握著,這是什麼時候產生的默契與親暱,也說不清了。還沒有人開口,他們就只是各自默默望向遠方,不過不說話,也好像能明白什麼;十隻手指,也好像能分享全身的溫度。

  好久好久以後,そらる才偏頭瞅對方。

  

  「逃走吧。」

  

  了解意思後,まふまふ用力搖了搖頭。

  「不可能的……」

  そらる語畢,就沒再說話了。但那雙黑眸太過堅定,緊緊盯過來,讓まふまふ沒來由地慌張起來。「那樣不好。」

  「為什麼?」

  まふまふ低下了頭。

  「……會給周遭的人帶來不幸的。」

  聲音在顫抖,對方似乎又要哭了。明明平時總像無事般地笑著,這是花了多大力氣隱藏?

  情緒翻騰,再也壓抑不住,そらる抱住了對方。

  

  祭品的責任什麼的、神明的天罰什麼的,他真的很不喜歡這些話,有點慍怒,卻不可能將氣出在對方身上。他不懂,真的不懂,關於這迷信的村子人們眼裡的世界,也不想懂。

  他所知道的,只是有一群人們,笑著、唱著、跳著,圍在一個無辜又無力的少年身邊,傷害他,卻如慶典那般歡愉。

  

  「真正可怕的,不是鬼神啊……」

  

  

  

11.

  

  回家的路上,他一個人步於暮色中,經過大山入口,發現在石階上來往的人比平時都要多。

  畫面和回憶隱約重疊上。

  

  那天晚上,他幾乎沒有胃口,記得明天有小考,但也沒心情讀書,呼嚨一下母親說是買文具,就拿上外套出門了。

  路燈很少,長長的道路上有一盞沒一盞地孤獨佇立,有大半時間他都踩踏在昏暗中,不過頭頂的星子倒是閃爍得很,為整片夜空添上光彩。似乎有鴞聲,與一些蛙鳴。

  來到了大山入口,そらる有點忐忑,雖然放學時總會經過這路,他卻不曾想要步入。果然,比往常要多人一些,他躊躇了一番,跟上去。

  不,聲音不大,燈光也不夠明顯,大概還不是今天吧。他著實鬆了口氣,不自覺緊捏得發疼的拳頭也得以鬆開。接著,心裡突然旋起個疑問,帶點迷惘,因為內心的悶疼實在過於矛盾,他問自己,既然不想看到的話,那來這裡做什麼?

  他想做的是什麼?

  大概有底,但又不確定。そらる抹了把臉,看著一段距離外的神社,渾身不太舒服,更是少了思考的力氣,便在穿過鳥居之前停下了腳步。

  回去嗎?

  這樣想著的時候,腳幾乎不自覺動起來了。

  卻不是回家的路。

  

  沒人整理,那條小道更加隱密了,他撥著枝條,嗅到淡淡的熟悉香氣。怎麼樣也忘不了的味道。

  不知道走了多久,感受不到時間流逝,不過又確實感覺到了這一路上那潮濕的空氣,攫了他身上的什麼東西逃走了。終於,前方迎來一小塊開闊空間,樹少了,上方的星星又探進來了。

  感覺都沒有變,但又好像有什麼不同。好比那一模一樣的房舍爬上了藤蔓、好比那花圃已看不見色彩、好比那芒果樹下多了小小的石碑。

  そらる一震,慢慢地走過去。

  這才發現,樹沒有枯,芒果飽滿健康地掛著。

  這才發現,那簡易石碑上的秀麗字體如此眼熟。

  這才發現,旁邊躺著一張卡片,是前陣子學校的美勞作業。

  當時,老師說是要送給家人的感謝卡,他特意偷偷看了過去,發現まふまふ臉色難看得慌,可他知道,之後對方還是認真仔細地製作了。

  只是他真的沒想到,它會靜靜地放在這裡。

  『給爸爸』

  流淌的星光下,那字很柔和、很悲傷。

  そらる沒有看內容。

  

  一人不管再怎麼愧疚、逃避,仍將一顆顆親手種的甜美為對方保留;一人不管有多麼怨恨委屈,卻依舊放不下那份從出生那刻就擁有的感情。

  明明跟自己無關,そらる卻莫名想哭。

  

  

  

12.

  

  まふまふ請假了。

  到了學校得知這件事,そらる花了點力氣才停下發抖的手。天月沒有說什麼,也許與そらる的立場不太一樣,但心情是可以重疊的,那天他們幾乎都沒有聊天,沒有任何笑聲。

  時間到了。

  一放學,他什麼也沒說就奔出了教室,家也沒來得及回,打了電話塘塞個理由後就直接前往神社。不知道這個時間未成年的他能否被發現,而天尚未全黑,人還不多,恰好能讓そらる快速跑上階梯、再悄悄轉進小路,從另個方向接近神社。

  十幾分鐘過去,他才繞到了幣殿的背面,隱蔽在樹草中,一面走,一面隔一段距離地往裡眺望。

  半晌,他找到他了。

  殿內比較熱鬧,人群應該都在裡頭忙活,只留銀髮少年一人在外頭沉澱,兩頭強烈對比的氛圍詭異無比。身穿潔白的和服,まふまふ坐在外圍的地板上,光著的腳丫晃啊晃,眼睛沒有對焦地看著快被紫藍侵蝕殆盡的橘紅色天空。

  另方面也代表,他們很放心まふまふ不會離開。

  或許誰都看得出來吧,對方眼裡已經沒有一絲掙扎。

  夜幕也快一併吞噬他了。

  そらる深吸了口氣,左顧右盼確認無人在附近後,他衝上前,一邊小心腳下的力道與聲響,一把抓住了還沒反應過來的少年,半抱半拖地又跑回掩護中,動作極快,也比想像中要來得安靜順利。

  兩人半跪在地上,まふまふ瞪大的瞳上清楚映出了そらる的身影,才從恐慌轉為了驚訝。そらる放開了摀住對方的手,即聽到嘶啞微弱的嗓音。

  「你怎麼來了?」

  そらる沒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緊緊地瞅著他。這套沒變的衣服,沒來由讓他心悸。

  不敢繼續往下想。

  「怎麼不和我們說開始了?不是約好了?」

  「這沒什麼……」

  「那你為什麼哭?」

  まふまふ傻了,顫抖的嘴唇說不出字句,手才剛要舉起,そらる先一步伸手幫他抹掉臉頰旁的一片濕漉。

  那人掌心的溫度一蔓延上肌膚,他的胸口絞痛起來,控制不住情緒,閉上眼睛,斗大的眼淚一顆接著一顆落下,熨燙了そらる指尖。

  まふまふ撫上了貼在頰邊的手,無聲地大哭起來。

  「我們一起逃走,好嗎?」

  そらる說得很溫柔很溫柔,又靠近了些,幾乎是將少年攬在懷裡安撫,一字一字都輕輕地在他耳邊低語。

  一直以來偽裝的面具破碎落地,露出底下的哭顏,是真實又脆弱的動搖。

  「能逃去哪裡……?」

  「我想跟媽媽商量,我們一起回都市。」壓下心疼,そらる結結實實抱緊他,突然站了起來,讓まふまふ嚇得一晃,「總之一定有辦法的,現在得趕快離開了。」

  まふまふ勾住了他的脖子,把臉埋上那肩,隨著一路顛簸,發顫起來。

  

  與神明對峙,那是多大的罪?

  所謂天罰,又是多麼嚴重的災難?

  そらる不願去想,也依舊不相信。他只明白,自己不想再失去重要的人,不論神明存在與否,他都不願看見這般不公平與人性的殘忍。況且,神明不該是這樣啊。

  曾經他年紀尚幼而什麼也做不到、曾經他回到都市因為受驚而三緘其口,現在,他長大了,更得到了機會,一個重新來過的機會。

  這次,他不想再後悔了。

  

  來到那間小房舍,小時候常常摸索的關係,そらる熟得很,刻意不從正門進去,而是到後方翻起下部的一塊小木板,先讓まふまふ爬入,自己再鑽進去,把掀開的木板向內拉好,從外面看就像沒事一般,正門上的藤蔓也沒有被扯斷,大抵不會有人猜得到他們在這裡。

  塵味撲鼻,有些難受。

  兩人靠在牆邊,緊緊依偎。

  同側的窗戶早模糊得只能看清外頭的輪廓,但光線仍可盈盈流入,他們隱約能看見彼此的一邊側臉及身子,都是泥土及灰塵,十分狼狽,特別是一身白的まふまふ,狀況可怕無比。

  可沒有人介意,肩膀還是緊緊貼著。

  房舍裡很悶熱,卻寂靜得如涼流。兩人各自不知在想著什麼,又或者是讓亂七八糟的腦袋放空休息。

  良久後,まふまふ猛地躺上そらる的腳,垂下了酸澀的雙眼,抖落滿身疲憊。

  「我以為自己妥協於犧牲了。」

  聲音細小,そらる靜靜聆聽,手輕拍起對方的背,每一下的力道都在用盡溫柔訴說著安慰。

  

  「——原來只是不曾有過被拯救的機會罷了。」

  

  謝謝你。語畢,まふまふ閉上了眼。

  そらる始終沒有回應,只是傾身,吻了下對方的嘴角。

  

  鴞聲外,漸漸多了其他吵雜。

  外頭大概開始找人了。在昏暗的小屋子裡,他獨自清醒,也必須獨自面對,那樣的壓迫感十分磨人,每分每秒都是從未有過的緊繃,但為了讓懷中人兒好好睡,他也只能扛下。

  そらる原本以為自己很勇敢的。

  冷不防,窗外失去大半火光。

  回過神後,他才發現自己浸於前所未有的恐懼。

  

  長長的墨黑人影拉進屋內地板,又深又濃,靜靜地,一動也不動。

  只有一對狼耳狠戾地聳起。

  

  

  小小又黑暗的房舍中,一個少年睡著了,一個少年顫抖哭泣著。
 
 
 
 
 
 
 
 
 
 
End.
 
 
 
 
 
 
 
 
 
 
 
 
 
 
終於更新了,好久不見(๑ơ ₃ ơ)♥
就是篇不甜不虐的東西哈哈哈哈()

我想要說一些東西!
先提這次的年紀設定好了。十四歲,並不是什麼柔情蜜意、浪漫的年齡,我想很明顯地這篇也不是那個方向XD!當初一想要寫祭典題材時,馬上就迸出了這樣的小孩子的感覺,有點單純天真的歲數,卻面對這樣的事情,那樣的對比和反差可能更讓人心悸也說不定,這麼想著。
又或許正是因為他們年紀小,才有了這一串的故事吧。不管是一開始的任人擺佈,或是與大人的選擇(自殺)不同地,逃跑了。
在絕望與希望中徘徊,在單純及成熟間遊走,正是這個年齡的最大魅力。
另外有個點就是最後一幕……結局也是一開始就設定好了,想著兩個少年無力、顫抖、掙扎、彼此依靠而努力堅強的模樣,肯定是比兩個大人要來得動人,對吧。

這次自己在構思的時候花了比較多的時間,一向喜歡的宗教題材也好,不再侷限於愛情中的感情也好。或許有些人會覺得悶(´;ω;`)可是能寫下這些關係我是非常開心的。
不管是當中抱有無可奈何又心疼的心情的朋友們,或是這次我最喜歡的父子,都有我很中意的複雜的情緒在裡頭!
啊對,我自己最最喜歡的是最後兩段٩(๑´3`๑)۶

再來是結尾的部分。
很喜歡srr最後哭泣顫抖的感覺,他也只是個少年,會害怕、會緊張,並不是什麼強大的偉人,只是一個拚盡自己小小的全力的孩子罷了,但這就是最閃耀的小身影。
關於在窗邊出現的神明的影子,若是將之視為真正存在的話我覺得會很有趣,更是小震撼,自己一向喜歡解釋不過的東西,那樣玄幻的氛圍非常迷人;但也有可能,是當srr做出一串違逆上天的行為後,又當支撐自己做下去的mafu睡著了、脫困了(心靈),剩他自己一人獨自面對時,不斷不斷無視、壓抑的恐懼才竄出,猛然意識到自己似乎做了很危險的事,因而投射出了雨神的樣子……這個解釋的話,顫抖哭泣的模樣也會變得戳,既迷惘、害怕又必須繼續下去的感覺,其實真的真的非常像成長中的少年少女。
哭泣過後,能撐得過去嗎?
(偷偷說我個人偏好HE)
  
總在害怕的人因為另人而安心睡著了,而向來勇敢的人卻為了對方承受起了從未有過的恐懼。
主角之間,我最喜歡的就是這樣的關係。

最後,不得不說我文章外一個揮之不去的畫面:背對著小小的srr的銀髮男人,兩人的無能為力,男人的身影逐漸消失了,接著,大了些的srr,再次步到了一個跟他一樣大的銀髮少年身邊,對方同樣背對他,縮在地上,這次他卻有夠大的身體能擁抱對方。
這種感覺!

 
要段考了我還熬夜戰這篇真是糟糕( ・ิϖ・ิ)
希望妳們喜歡!
 
 
對了,其實文裡的狀況不誇張。
雖然我們沒有所謂祭典,但其實我們生活之中各個地方幾乎都有一個所謂的祭品,有注意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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